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琦君散文《西湖忆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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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琦君,1917年7月24日生,浙江温州市瓯海区人。曾任台湾中国文化学院、中央大学中文系教授。有散文集、小说集及儿童文学作品30余种,主要著作《青灯有味似儿时》《永是有情人》《水是故乡甜》《万水千山师友情》《三更有梦书当枕》《桂花雨》《细雨灯花落》《读书与生活》《母亲的金手表》。

琦君散文《西湖忆旧》

  西湖忆旧

我生长在杭州,也曾在苏州住过短短一段时期。两处都被称为天堂,可是一样天堂,两般情味。这也许因为“钱塘苏小是乡亲”,杭州是我的第二故乡,我对它格外有一份亲切之感。平心而论,杭州风物,确胜苏州。打一个比喻,居苏州如与从名利场中退下的隐者相处,于寂寞中见深远,而年轻人久居便感单调少变化。住杭州则心灵有多种感受。由湖似明眸皓齿的佳人,令人满怀喜悦。古寺名塔似遗世独立的高人逸士,引人发思古幽情。何况秋月春花,四时风光无限,湖山有幸,灵秀独钟。可惜我当时年少春衫薄,把天堂中岁月,等闲过了。莫说旧游似梦,怕的是年事渐长,灵心迟钝,连梦都将梦不到了。因此我要从既清晰亦朦胧的梦境中,追忆点滴往事,以为来日的印证。若他年重回西湖,孤山梅鹤,是否还认得白发故人呢?

居近湖滨归钓迟

我的家在旗下营一条闹中取静的街道上。街名花市路,后因纪念宋教仁改名教仁街。这条路全长不及三公里,而被一条浣纱溪隔为两段,溪的东边环境清幽。东西浣沙路两岸桃柳缤纷,溪流清澈。过小溪行数百步便是湖滨公园。入夜灯火辉煌,行人如织。先父卜居于此,就为了可以朝夕饱览湖光山色之胜。他曾有两句咏寓所的诗:“门临花市占春早,居近湖滨归钓迟。”父亲不谙钓鱼之术,却极爱钓鱼。春日的傍晚,尤其是微雨天,他就带我打着伞,提着小木桶,走向湖滨,雇一只小船,荡到湖边僻静之处,垂下钓线,然后点起一支烟,慢慢儿喷着,望着水面微微牵动的浮沉子而笑。他说钓鱼不是为了要获得鱼,只是享受那一份耐心等待中的快乐。他仿着陶渊明的口吻说:“但识静中趣,何须鱼上钓。”他曾随口吟了两句诗:“不钓浮名不约愁,轻风细内六桥舟。”我马上接着打油道:“归来莫笑空空桶,洒满清樽月满楼。”父亲拍手说“好”,我也就大大地得意起来。

夏夜,由断桥上了垂柳桃花相间的白公堤,缓步行去,就到了平潮秋月。凭着栏杆,可以享受清凉的湖水湖风,可以远眺西湖对岸的黄昏灯火市。临湖水阁中名贤的楹联墨迹,琳琅满目。记得彭玉麟的一副是“凭栏看云影波光,最好是红蓼花疏,白蘋秋老;把酒对琼楼玉宇,莫辜负天心月老,水面风寒。”令人吟诵回环。白公堤的尽头即苏公堤,两堤成斜斜的丁字形,把西湖隔成里外二湖。两条堤就似两条通向神仙世界的长桥。唐朝的白居易和宋朝的苏东坡,两位大诗翁为湖山留下如此美迹,真叫后人感谢不尽。外西湖平波似镜,三潭印月成品字形的三座小宝,伸出水面。夜间在塔中点上灯,灯光从圆洞中透出,映在水面。塔影波光,加上蓝天明月的倒影,真不知这个世界有多少个月亮。李白如生时较晚,赶上这种景象,也不至为水中捞月而覆舟了。

六月十八是荷花生日,湖上放起荷花灯,杭州人名之谓“落夜湖”。这一晚,船价大涨,无论谁都乐于被巧笑倩兮的船娘“刨”一次“黄瓜儿”。十八夜的月亮虽已不太圆,却显得分外明亮。湖面上朵朵粉红色的荷花灯,随着摇荡的碧波,飘浮在摇荡的风荷之间,红绿相间。把小小船儿摇进荷叶丛中,头顶上绿云微动,清香的湖风轻柔地吹拂着面颊。耳中听远处笙歌,抬眼望天空的淡月疏星。此时,你真不知道白己是在天上还是人间。如果是无月无灯的夜晚,十里宽的湖面,郁沉沉的,便有一片烟水苍茫之感。

圆荷滴露寄相思

荷花是如此高尚的一种花,宋朝周濂溪赞它出污泥而不染。它的每一部分又都可以吃。有如一位隐士,有出尘的高格,又有济世的胸怀。所以吃莲花也不可认为是煞风景的俗客,而调冰雪藕,更是文人们暑天的韵事。新剥莲蓬,清香可门,莲心可以泡茶,清心养目,莲梗可以作药。诗人还想拿藕丝制衣服。有诗云:“自制藕丝衫子薄,为怜辛苦赦春蚕。”如果真有藕丝衫,一定比现代的什么“龙”都柔软凉爽呢。倒是荷衣确是隐者之服,词人说:“新着荷衣人未识,年年江海客。”我想只要能泛小舟徜徉于荷花丛中,也就是远离烦嚣的隐士了。

写至此,我却想起了荷花中的一段故事:那一年仲夏,我陪着从远道归来的姑丈,和见了他就一往情深的云,三人荡舟湖上。从傍晚直至深夜,大家都默默地很少说话。小几上堆了刚出水的红菱,还带着绿色茎叶,云为我们—一地剥着红菱。她细白如兰的手指尖,与鲜嫩的红菱相映成趣。船儿在圆圆的荷叶之间穿来穿去,波光荡漾中,云娇媚的面容有如初绽的红莲。她摘下一片荷叶,漂在水面,水珠儿纷纷滚动在碧绿的丝绒上。我伸手上捉时,它们就顽皮地从手指缝中溜跑了。云说:“谁能捉住水珠呢?”姑丈说:“找们不就像这些水珠吗?”她深湛的眼神注视了他半晌,低下头微喟一声,没有再说什么。沉默的空气重重地压着我的心,想想他们这一段无可奈何的爱,将如何了结呢?云捡起一片藕,双手折断,藕丝牵得长长的。在细细的风中飘着。她凝视一问,把藕扔在水中。藕丝是否还连着,我就看不清楚了,只看见云的眼中满是泪水。

对岸五彩霓虹灯在闪烁,岸边的世界依旧繁华,我们的船却飘得更远了。到了西泠桥边,冷清清的苏曼殊墓显得更寂寞。这位“才如江海命如丝”的情僧,纵然面壁三年,又何曾斩断情丝?是否他就不会吟“还君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的诗了。那时,我还是一个单纯的高中学生,可是“人间情是何物”,却已困惑了我,使我为旁人而苦恼。

我们舍舟登岸,从湖堤归来,三人并肩走在柏油马路上。尽管荷香阵阵,湖水清凉,我的心却十分沉重,相信他们的心比我更重。姑丈忽然拍拍我的肩说:“希望你不要去捉荷叶上的水珠,那是永远捉不住的。”他这话是对我说的吗?

桂花香里啜莲羹

中秋前后,满觉陇桂花盛开。在桂林中散步,脚下踩的是一片黄金色的桂花,像地毯,软绵绵的,一定比西方极乐世界的金沙铺地更舒适!浓郁的桂花香,格外亲切。我那时正读过郁达夫的小说《迟桂花》,文人笔下的哀伤,也深深感染了我。仿佛那可爱的女孩,正从桂花中冉冉而来。

桂花林中还产一种嫩栗,剥出来一粒粒都带桂花香。满觉陇一路上都有小竹棚,专卖白莲藕粉票子羹。走累了,坐下来喝一碗票子羹,顿觉精神饱满,齿颊留芬。母亲拿手的点心是桂花枣泥糕,所以趁每回远足满觉陇,都要捧一大包撒落的桂花回来,供她做糕。留一部分晒干和入雨前清茶中,更是清香可口。

不知何故,桂花最引我乡愁。在台湾很少闻到桂花香,可是乡愁却更浓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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