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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湘南的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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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守鱼篷

水墨湘南的散文

在乡间的山岭或家园四周,是随处可见那大大小小的鱼塘的。在鱼塘某处较宽的坡地或塘基上,也总支愣着一架小小的守鱼篷,仿佛北国荒野上的帐篷。

这守鱼篷多用高粱杆或稻草搭成,里面搁一张破旧的木床或凉床,剩下的空间也就连转过身子都十分不便了。

鱼塘的主人一到天色黑尽,便钻进了这窄小的守鱼篷里,然后将身子斜斜地放在床上,很不经意地读天空中的星辰或月亮。星光抑或月光将这孤独的守鱼篷照得一片银白,浅浅的水光中时而有鱼跃出水面,且有水鸟绕鱼塘盘旋,然后便落在守鱼篷上,似乎想偷听守鱼人的梦呓。

瓦蓝瓦蓝的夜犹如无垠的湖,守鱼篷便成了这蓝湖中的一叶叶渔舟,这渔舟里是常常藏了那年轻的女子和汉子的,他们自然是一对夫妻,但也有不是夫妻的男人女人择了这人间妙境诉说幽情……

二、板田

天已是好长时间没落雨了,天底下板田自然便多了起来,它们毫无生气地躺在家园的各处,殷殷地盼望家园的人们帮助它们恢复元气重现生机。

板田就是因了雨水的断绝才被太阳晒裂了肌肤的。这些板田曾经是怎样的激情澎湃啊,它们曾用那种激情孕育了多少水稻和作物!如今,它们遭到了旱魔的暗算,蒙受劫难。

那些勤劳朴实的农民却没厌嫌这些肌体干裂的板田。他们决定用与板田同一色泽的情愫去滋润奄奄一息的板田,让它们从昏睡中复苏,让它们的激情和血液重新奔流不息。

于是,他们在收割水稻之后,又开始在板田里辛勤地劳作了。他们种上了麦子或油菜,种上草籽或各种瓜菜,然后将它们沸腾的情感注入奄奄一息的板田的脉博……

于是,板田重新换上了鲜淋淋的容颜。农民们凝望着板田里茂盛的麦子或油菜,凝望着如他们生命一样朴实的瓜菜和红嫣嫣的草籽花,禁不住走进板田的心脏里,不由伸手抚摸着板田强健的肌体……

三、作物

打开屋门,便能见到许许多多的作物站立在山丘和田埂上缄默不语。只有屏住呼吸静静地聆听,才能捕捉到这些作物生长的声音。

湘南丘陵农人有一种培植作物的秉性。无论是杂草丛生的荒芜之地,还是一片开满野花的沃土,这些农人都要按照季节的轮回,像翻阅“农家历”一样,用白晃晃的锄头将那片土地一页页地翻开,然后,将某类作物种子分外精心地放进去,再用土地的肌肤将它们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让这类种子去感知土地的体温。

于是,我的湘南丘陵的农人们那一串串质朴的心事便会在不久的日子里破土抽芽。

于是,这些作物便会在一个个静谧的午夜将它们的根须探进农人们充满汗味烟味和泥土味的枕畔。而这些异常的气味又会将这些作物浇灌得更加葱郁茂盛。

接着,这些作物的生命便会长久地沉醉在人们殷红的血液里,并周而复始的为农人们繁衍和奉献着它们那充满遗传的思想。

十年百年千年,作物们一直在这种思想的土壤里生根发芽,开花结果。

而我那些纯朴的湘南丘陵的农人们呢?无论是阳光明媚的蓝天丽日,还是阴雨绵绵的暗淡时辰,他们总是喜欢来到山丘和田埂上,在作物的群体里意味深长地走一走,看一看,还不时弯下腰去抚摸其中的某片叶子。这时,他们往往能聆听到作物正在生长的“咔咔”声。作物这种从温热生命体内发出的声音恰好与他们的心跳组成一曲生命的合鸣。这些作物的魂灵里蕴藏着一种与他们的思想互为贯通的元素……他们就这样久久地溶入作物生长的氛围之中,让人难以分辨哪是作物,哪是作物的主人。

四、草垛树

屋前屋后或山山岭岭,是长了许多树木的,待那树木有了小饭碗粗细,农民们便在它身上集满稻草。那稻草扎得分外结实,被太阳晒得金黄。农民们一点一点将它们整整齐齐地绕着树干往上码,往上堆,一直堆到开杈的树桠处。于是,那细瘦的树干顷刻之间便被这样的乡情淹没,只见一棵四五人才可围抱的“草垛树”就那般拙朴地伫立在山间或家园的某个地方了,它的或稀疏瘦弱或浓荫覆盖的树冠便将我的乡村山岭描成了一幅质朴亲切的风情画。

秋冬季节,总会有牧童将牛牵到“草垛树”下偷吃被阳光烤得喷香的稻草。然后,这牧童便要骑在牛背上或坐在金色“草垛树”下哼着五音不全的曲调,放眼去读稀薄阳光里麻雀或画眉的嬉戏。

一幅幅版画或水墨就这样溶入了乡间的氛围之中。

“草垛树”下的牧童也就在“草垛树”的“肥”与“瘦”的生命更替中成了汉子或妇人,而乡间的“草垛树”却是拆了又堆,堆了又拆,在我的家园轮番伫立,使我在一次次回到家乡时,总为家园的风情依旧而激悦。

五、水车

水车往往以一种古朴的造型蛰伏在田间,任由农人把玩摆布。只要农人们摇动水车轳辘,那低处的水就会像他们的精神一样随着水车的歌吟爬上高处的农田,滋润我的父老乡亲们那缺少水源的生活。

丈余长的水车成了我的故园最经典的拥有。家乡的人们可以没有时髦或者哪怕最普通的家俱,但绝对不能没有水车。水车像他们的思想一样以一种十分质朴的方式凌架于他们的生活底蕴里。

无论是盛夏还是干旱的日子,农人们总是像背一条乌龙一样将水车背到田间去。阳光洒在水车的肌肤上,使沾满水珠的水车呈现一种与农人的脊背十分酷似的色泽……我家乡的农民们呵,他们摇动水车的姿式使我想起那盘恒天宇的鸟影,充满抗争与坚韧。

水车的一头浸在水里。

车水的人站在水里。

他们的思想都具有水的柔润与坚韧。

六、豌豆花

豌豆花开三月。豌豆的花朵是女性的花朵,是从女人的柔情里开出来的。她鲜灵灵水灵灵不正是多情女子娇嗔的眼眸么?不正是湘南少女满荡荡的心事么?

我将我溶入这片缱绻。

我在这片婉约的情调里培植我的诗歌。我看见那火红的淡紫的黛黑的幽蓝的素白的花朵将我的乡情映得亮丽如水;我看见豌豆地里采摘花草的村姑将我诗歌的枝叶藤蔓小心翼翼地拾进她们的竹篓;我看见蜂蝶采集花粉的那份投入就想起了我热恋的女孩。豌豆花,你是引我漫游乡土的新娘啊。

七、枣园

此刻的阳光已是分外的明丽,我感到被阳光笼罩的家园有一种十分清爽十分馨香的气息正在如水般地飘荡。我看见家园前的枣树在夏末的阳光中宁静得有如一幅幅水墨画。只有当那伫立于枣树枝头的画眉贪婪地啄食那鲜红的枣果的时候,这幅水墨画才有了几分动感。

我十分地怀恋家乡的枣园倒并不是因了这样的一幅幅生动传神的泼墨画。家乡的枣园于我更多的却是另一种诱惑。

在我的记忆中,儿时的我是十分地贪恋家乡的枣园的。每当枣子成熟时分,只要有风刮过来,檐前屋后的枣树就会纷纷落下一颗颗枣子,枣树下的坪地或浅沟里就会有枣果落地之声如爆竹炸响般充斥温馨的家园。每每这样的时辰,我总是要从家里拿了盛米的竹筒或脸盆口杯之类,手忙脚乱地蹿到枣树下,与小伙伴们争抢满地的枣子,有时为争得一颗鲜丽的红枣与某位同龄两额相碰,碰得很是疼痛甚至眼泪直流,即使如此,我们也全然不顾额上那个崭新的青包,一门心思只想从地上多争得几颗落枣。凉爽的夏季风就这样地吹刮,树上的枣果就这样纷纷地坠落,树下的少年就这样很不斯文地轰抢地上的落枣,那段少年的记忆也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永久地埋进了心底……

如今再次敞开那段时光的往事,我还依稀记得枣树下的另一番意趣。每天清早麻麻亮,我总是要十分勤快地跑到枣树下来捡头天晚上跌落的枣子的。由于天色太早,枣树下还是模糊一片,根本看不清枣子。于是,便只好用手去摸,像在塘里摸螺蛳一样,有时摸到与枣子一般大小的砖粒时也十分欣喜地放进竹筒里去,那份认真而又滑稽的情态至今想来还不由得要哑然失笑。

往昔的家园是到处都长满了枣树的,最大的一株恐怕两双大人的臂膊也难将它严实地围抱。只是到了后来,家乡那一座座古旧的房屋都换成了红砖瓦舍,或在某块坪地上立起了一排排猪栏,这样,檐前屋后的枣树便逐渐地变得稀疏起来,家乡的枣园便变得日渐的残缺和孤瘦。

八、枣树

倘若那棵大枣树不被砍掉的话,它的身上至今又该增添二十多道年轮了,这应该算得上是一棵古树了。

那时,这棵大枣树就生长在我们村口旁边的一片沙坡上。印象中,那时候它已经比我村子里的人戴的雨斗笠还要大,需三个人才可围抱。那一年,它被砍倒之后,就被支离破碎地分解了,然后做了很多的凳子,摆在一间屋子的两边专供开会用。其中有一张两尺多宽、丈多长的大凳子,就是由它的主干独木而成的。这张凳子泛着暗红的光,仿佛是一层血液凝固在上面。在近百年的沧桑岁月里,这棵硕大的枣树上曾经因结了满树鲜红芳香的枣果而吸引了一群又一群画眉鸟。

松与鹤、梅与雀一直是古今文人墨客赋予了极大的人文关怀和人文色彩的一种经典意象,可枣树与画眉那独有的依恋情致却一度被他们疏忽了。然而,在我那到处长满枣树的家园故里,却正是那些枣树上的画眉年复一年欢悦婉丽的鸣唱浸润着父老乡亲们质朴得如同枣树一样的生命,才使他们的生命平添了几分生趣和快乐。可是,最终,那棵大枣树却还是被我家乡的人亲手砍倒了。而且,在它被砍倒后,它的枝枝桠桠几乎全在那些寒冬腊月的夜晚被当作开会取暖的燃料烧掉了,那燃烧的树枝上飘飘摇摇的火焰似乎是画眉鸟悲绝的鸣啼在一点一点地消散……据说,这棵大枣树是民国初年一个放牛娃栽种的。可是,在它要被砍倒的时候,这个放牛娃的后代不仅没有去制止而是抡起了那寒光闪闪的斧头。这么神圣美丽的一棵大枣树居然就被栽树人的后代带头将它砍倒了。这棵大枣树曾静静地站在我的家乡看着那个栽种它的放牛娃一点一点长大再慢慢地老去,然后又看着这个放牛娃的后代一点一点地长大成人,看着我家乡的父老乡亲走过一个个岁月的风雨。

它的每道年轮都密密麻麻地写满了我家乡的风云变幻。如今,我却连用它的血肉和魂灵做成的那张凳子的残片都找不到了。每次回到家乡,看着这棵昔日的大枣树的生息之地现已成了几户人家的屋宇,我就努力去怀想二十多年前拿着一个量米的竹筒站在那棵大枣树下捡拾被风吹刮下来的枣子的那个少年,并常常很天真地推测,如果那时我已经懂得一棵可称为古树的大枣树那异乎寻常的人文价值,我会不会极力保护它呢?我有没有力量去呵护它呢?

正是因了对树木那特别的情怀,有一种隐忧便时常凝结于心,那就是我的家乡的枣子树这些年一年比一年在减少。家乡人几乎每家每户都建了新房,但建房为什么一定要砍树呢?而且,我进一步努力设想,一百年后,我家乡的这些枣子树中是否会有一两棵幸存下来?一百年后,我的家乡是否还有画眉的鸣唱歌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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